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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明中文网 www.gmzw.net,最快更新李娃最新章节!

    而郑徽却是更下流了、下流到了乞讨为生,不以为耻的地步。

    当他能够撑一根竹杖,慢慢走路时,自动来施舍他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少了。盘踞在土地庙的那些乞儿们,原来可以沾他一点光;以后又把他看成一个累赘。“斜眼儿”倒很同情他,但作为一个头儿,他有他的法度,如果私心偏袒,容许郑徽坐享其成,不能服众,他的丐头的地位,便有被篡夺的危险。

    因此,斜眼儿不能不发话:“喂,新来的!”这是他们问不出郑徽的姓名,自然而然的所赋于的一个代名词,“你也该出去做点生意了!”

    “我从没有做过生意。”郑徽惭愧地说:“不识秤,也不会打算盘。”

    斜眼儿又好笑,又好气,“你倒像个书呆子!你道什么生意?我说的是没本钱的生意。”

    “难道是去打家劫舍吗?”郑徽嗫嚅著说,“我想不是的。斜眼哥,你实说了吧!”

    “你真的不懂,我只好实说了,两个字:讨饭!”

    “噢──!”这不足惊异,但他却感到为难;有现成的冷饭残羹,背著人也就吃下去了,若要仰面求人,伸出一只手去乞讨,那可是比死还难!

    “怎么样呢?”斜眼儿催问著。

    “我、我不会;我不知道怎么讨法?”

    “谁又是生下来就会讨饭的?还不是逼到没有办法,只好不要脸了。”斜眼儿停了一下,开了教训:“讨饭也算三百六十行中的一样行业,要难,比什么都难;要容易,比什么都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请你先说容易的。”

    “容易,就是不劳心、不劳力,张口去讨,伸手去要。那怕你万贯家财,娇生惯养,要吃饭,要钱花,不也要开开口,伸伸手?不然,谁知道你要干什么?总而言之一句话,如果讨饭不是件最容易的事,一个人就不会讨饭。”

    “嗯,嗯,这话不错。若是还有比讨饭容易的事,尽可以自食其力;何必这样叫人看不起?”郑徽接著又问:“斜眼哥,你再说那难的。”

    “难的就是你现在心里的想法。舍不下那张脸!”

    “这话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舍不下那张脸,就活不下去,你想想看,除了讨饭,你还能干什么?”

    郑徽被问住了。茫茫人海,在他无路可走──任何一条路都有个起点,做工要会手艺,行商要有本钱,那怕做苦力,也还要一把力气:而他,鹑衣百结,杖伤未愈,兼以遭逢了这样的人伦剧变,自觉已成为天地间最不肖、最无用的弃材,心志颓丧到了极处,即使有路可走,他也无力去跨开第一步。

    于是,郑徽痛苦地摇摇头:“我什么都不能干!”

    “那你注定了是讨饭的命!”斜眼儿理直气壮地说,“认命吧,去讨饭!”

    认命是一回事,能不能开得出口去乞讨,又是一回事。不管斜眼儿如何开导、鼓励,郑徽仍是踟蹰不前。

    “我可告诉你!”斜眼儿疾言厉色的提出警告:“弟兄们都说了,死掉的父母都吃不到我们一碗麦饭;可又养个活祖宗在家里,这口气咽不下去。你琢磨著办吧,你要舍不下这张脸,不肯讨饭,趁早替我请!”说到这里,又冷笑道:“我看你的脸皮也叫人剥得差不多了!舍得下,舍不下,都是一样。我可再劝你一句:已落到这个地步了,四大皆空,爱怎么想就怎么想──一日图三餐、夜图一宿,你不用担心妻妾偷汉、儿孙不成器;也不用担心小偷、强盗;更不必怕有什么仇人算计你;甚至死也不必怕,反正这个世界不过如此,回了老家更好。你想:这样无忧无虑,岂不是神仙过的日子?所以说:讨饭三年,给个皇帝不换。就是这个道理!”

    这番话在郑徽真是闻所未闻。原来行乞生涯,竟是佛家勘破生死关头的大慈悲的境界!若“无我相”,则一切烦恼,无由而生;佛经上说:“境由心造”,看来真是一针见血地刺破了七情六欲。

    郑徽低眉敛手,赞叹地自语:“不想穷途末路,得闻金丹大道!”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斜眼儿听不懂他的话,翻著眼,偏著头问。

    “我听你的话!”

    “对啊!这才是我的好兄弟。”斜眼儿高兴地说:“你只去讨好了。讨得到讨不到,都不要紧;要紧的是让别的弟兄知道,你并没有在家吃现成饭。”

    从此,郑徽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乞儿。但他的乞讨方式,与众不同;他不强讨,也不用过份卑贱的神态和语言去哀求,他像个募化的行脚僧,沿门托钵,唱一声:“求布施!”有布施也罢,没布施也罢,决不多作逗留,惹人讨厌。

    同时他又自己规定,乞讨以及午为限,因此,足迹不出一坊之地。讨来的钱和饭,都交给斜眼儿,再领受他自己应得的一份:只是一份果腹的食物,钱在他没有用处。

    午后,他反走得远些,每每到佛寺去听经。长安自贞观年间玄奘取经东归,广建佛寺,高僧辈出;有时登坛说法,那般信心极虔的善男信女,对于大乘经义,其实并不懂得多少,倒是蜷缩在殿下墙角的乞儿,会心不远。

    但是,郑徽却并非大彻大悟,真的看破了大千世界。他只是通禅理于丐道,无可奈何去自求解脱而已。有时午夜梦回,仿佛听得慈母的呼唤,闻到阿娃罗襦初解的香泽,或者看见韦庆度的爽朗的笑容,万千恩怨,一齐兜上心来,禁不住泪下如雨;那一刻,才算是他神智湛明的时候。

    但在白天,他也实在只有假作看透了生老病死,虚矫地想学菩萨舍身饲虎的作为,才能把日子挨了过去。他的杖伤一直未愈,冬天一到,住在那四面通风的破庙里,手足更都生了冻疮,由红肿以至于溃烂。身上仍是那件用破布补了一块又一块的灰布袍,整天在打著哆嗦,只有晚上找些破板碎木头升起一堆火,身上才有一些暖气;而那红肿的冻疮,只要一感到热,便又痛又痒,常使他整夜不能成眠。

    到了雨雪载途的岁暮,日子更难过了。斜眼儿还算是有算计的,在神龛中储藏著一些干粮,遇到无法行乞的天气,勉强可供一饱;但这年冬天的长安,天气坏得很厉害,一进了腊月,几乎没有一天晴的日子;储藏的干粮很快地吃完了,积下的一些钱也渐渐用完了,大家都陷入半饥饿的状态之中。

    偏偏天又下了大雪,鹅毛似的雪片,日夜不停地飘了两天;整个长安城变得臃肿不堪,两县九衙都断了行人,好在民间富足,家家户户都有积聚的食粮,十天半个月足不出户,也不要紧。

    苦只苦了斜眼儿的那班弟兄。乞儿们有个抵挡饥饿的秘诀:睡著不动,保存元气。只有郑徽不懂这个秘诀,饿得头昏眼花,五中如焚,自以为能了生死,忘荣辱,此时却不敌腹中熊熊的饿火。

    第三天雪停了,生来一身懒骨的乞儿们,都还不想动,要看看天气再说。郑徽可是等不得了,撑持著竹杖,走出土地庙;但见白茫茫一片,遥望西市,冰清鬼冷,连条狗都找不出来。

    饿得头晕的郑徽,无法细作盘算,他只是一脚高、一脚低,踏著积雪一面往前走,一面凄苦地喊著:“求布施,求布施!”

    没有人理他。也许街道广阔,而且家家门窗紧闭,听不见他的声音;也许听见了懒得出门来看一看。

    那样拉长了声音喊,很需要用些劲;原来腹中就空空如也,一使劲更弄得虚火上升,额上冒著豆大的汗珠,双脚发软,一跤摔在雪地里。

    一阵彻骨的奇寒,几乎使他断了呼吸;一种死的恐怖,挤出了他的仅剩的精力,居然很快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的双脚还在抖颤,但终于站住了没有倒下去。他痛苦地发现,什么勘破生死关头,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大话。沦落到这样不堪的地步,却还留恋著毫不足恋的残生,真是没出息到尽头了。

    于是,他的双眼模糊了,脸上感到发热;也尝到了他自己的泪水的苦涩的滋味。

    然而他也知道,在那数尺厚的雪地里,即使想死,也不能够;就算甘心入地狱,也还得用自己的脚走了去。

    于是他提起沉重的脚步,为自己去开一条路。雪地里一个脚印接著他的另一个脚印,荒凉寂寞,就像亘古以来,便只他一个人走过这一条路。

    终于,他看到了一间开著的窗,和楼窗上的一个人影。

    但以相隔甚远,而且眼力也大不如前;只能从不甚分明的彩绣衣影中去想像她必是个丽人,然而这不是他所太注意的;只要是个人影,便能为气衰神敝、摇摇欲倒的他,带来稍稍振作的活力。

    “求布施──”他自丹田中发声;满腔的希望,溶入静寂如死的雪后晴空中,却如垂死哀鸣,令人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这一声传入楼头,有人顿觉心神震荡!那声音仿佛极熟悉,却想不起是谁的声音?仿佛极遥远──远得像是前生隔世的声音;但是,决不是幻觉,她确确实实地知道,那声音是她曾听到过的。

    “啊,像他!”──想起像“他”,她反爽然若失,只有些惊异,世上竟有这样声音相似的人!于是,撇开了“他”,她才想到那乞儿真可怜!

    “求布施──!”这凄怨的声音后面,又长长地喊出一个字:“饿──!”拖下来的尾音,已不辨是哭还是喊?

    如一把刀刮著锅底,那声音让她心痛牙酸,再也无法忍受;退后一步,砰然一声把窗户关得死死的。

    然而隔绝想像,却不如隔绝声音那样容易,她立刻想到那乞儿看见她的动作以后所感到的失望:他会怨恨、诅咒,而怨恨、诅咒的不仅是她一个人,包括所有不该受怨恨、诅咒而该受尊敬、祷祝的好人在内──因为他会有这样的想法:有人见了这样凄惨的不幸者,而竟吝予一饭的施与,足见得这世界冷酷无情到了极处。

    一想到此,她头上发热,不安极了!唯恐乞儿远去,给她留下一个难以补救的罪过;便来不及告诉绣春,随手抓了件绣襦,披在身上,匆匆忙忙,下楼赶往门口。

    “小娘子,这么早,这么大雪,到那里去?”一个粗手大脚、蓬头垢面,名叫欢儿的灶下婢问她。

    这遇见得正好。“欢儿!”她吩咐道:“你到厨房里看看,有什么剩下的饭菜,快拿来!”

    “小娘子,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?”欢儿说,“新鲜馍,已蒸上了……。”

    “别噜苏!快去,多拿些来!”

    说完,她掉头就往外走。大门上了很粗的木闩,费了好大的劲,才把它去掉;打开大门,一片强烈的雪光扑了进来,骤然间几乎眼都睁不开了。

    她用手遮著眉毛,半眯著眼,向东面望去,雪地里一个蹒跚的影子在移动,心便放宽了,“喂,喂,要饭的,回来!”她大声喊。

    那蹒跚的影子很快地停住,回过身来向前走;显然的,他恨不得一步赶到,但雪又深,他的行动也是心馀力绌,所以低著头,一步一跌地冲了过来。

    等他站定,抬头相视,她的想像突然冻结了!浑身的血,似已静止不流;只有一颗心,咚、咚,敲得像战鼓样既重且急!然后,她的两条腿,不由自主地抖个不住!

    她害怕极了!在她的感觉中,眼前就是地狱;一个丰神秀逸,意气自喜的名士,经过十八层地狱诸般苦刑的折磨,就变成了那样一个愁苦、衰颓、污秽,似乎已沦入畜生道的废物。

    这是不能叫人相信的!她以战栗的声音,试探著问说:“你,你是一郎?”

    那乞儿的脸整个地扭曲了!仿佛有恶魔在暗中掐住他的脖子,痛苦地挣扎著,却始终无法透一口气。然后身子摇摆了两下,悄无声息地倒在雪地里。

    这就是答复,这就是证明!她──阿娃再无可疑了。

    于是,有片刻的迟钝,当血液解冻之时,思绪如决堤之水,平日所蓄积的相思,此时都化作无尽的哀怜,胸腹之间摧肝裂胆般疼痛;双脚一软,也仆倒在雪地上。

    但是,阿娃并没有像郑徽那样昏厥;她咬著牙,尽快地爬了起来,嘶哑著叫一声:“一郎!”然后脱下绣襦,裹住郑徽的身子不住地摇撼著,一面焦急地喊:“一郎,一郎……。”

    郑徽没有声息,身后的欢儿却惊诧得狂叫:“小娘子,你这是──”

    这下提醒了阿娃,“来!你力气大,帮我把他弄进去!”她说。

    欢儿不由自地倒退了一步,用疑惧的眼光看著阿娃,仿佛想逃的神气:

    “别怕,欢儿!”阿娃沉著了,“你知道他是谁?是郑一郎。”

    “郑一郎?”欢儿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地,跳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是的!”阿娃说:“快动手!救人要紧。”

    说著她自己先动手,欢儿不再迟疑,上前一把抱起郑徽;阿娃扶著他的肩,两人合力把他拖了进去,一直到厅上,才将他放倒在胡床上。

    这一路进来,惊动了好些人;一个个都在疑惧,不知道阿娃为什么把个死掉的乞儿弄回家?所以都赶了来,在廊下窥探著。

    “绣春呢?”阿娃喘著气问。

    “在这里。”正从楼上下来的绣春,答应著急步上前。

    “快拿姜汤来!”

    “这是谁?”绣春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,视线一直盯著胡床。

    “你看看是谁?”阿娃忍著泪回答。

    “是郑一郎!”欢儿大声宣布。

    “一郎?”绣春哇一声哭了出来,“怎么落到这个样子?”

    一句话把阿娃的怒火点燃了!李姥、刘三姨、张二宝的影子都在她的脑中浮现──却都是夜叉般的狰狞面目;连绣春,看上去都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鬼了!

    “这不是哭的时候!”她冷峻地命令:“赶快拿姜汤来!”

    这一句话也提醒了其他在欷歔雪涕的侍儿们,纷纷自告奋勇,帮著绣春去弄姜汤,留在那里的,都以关切而好奇的眼光注视著,或者悄悄地拭著眼泪。

    这对阿娃多少是种安慰,在这一座屋子中,同情郑徽的人,毕竟比算计郑徽的人多;她的气稍稍平伏了下来,便又能很冷静地来考虑一切了。

    她知道,郑徽只是饱受饥寒,骤然又遇见了意想不到的境况,爱恨交拼,一时经受不住,以致昏厥。当他醒来以后,脑中还是昏眩狂激的,唯有给他绝对的安静,才能使他恢复清明的心智。

    于是,她说:“这里不宜太嘈杂,你们都出去吧!别大惊小怪地,也不必去告诉姥姥!”

    “已经有人告诉我了!”门外有人应声,正是李姥;她扶著小珠的肩,走了进来,看著侍儿们,平静地说:“小娘子的话不错,这里不宜太嘈杂,都回到自己屋子里去!顺便把张二宝替我找来。”

    侍儿们都惮畏李姥的严厉,等她话一完,鸦雀无声地散了个干净。阿娃原来听见李姥的声音就有气,这时看她的态度很不坏,便坐著不响。

    “阿娃!”李姥一见侍儿们都走了,便低声理怨著说:“你好糊涂!怎么把个又脏又臭的乞儿,弄回家来!”

    一句话把阿娃说得血脉偾张,怒不可遏。但仍愿意极力抑制著,因为她知道她的怨恨,不能发一顿脾气就算了事。

    于是,她冷笑道:“哼,可不知道是谁害了他,弄成这个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有谁害了他?谁也没有害他!”李姥很快地答说:“咱们不必算这本旧帐……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要算!”阿娃冷冷地打断她的话。

    李姥的脸色很难看了,一阵青、一阵白,好半晌说不出话。就这时,张二宝匆匆赶了进来:他昨夜喝醉了酒,刚刚起床,一时还闹不清怎么回事?只站住了脚,眼盯著胡床发呆。

    “二宝!”李姥严峻地吩咐,“把这个乞儿弄出去!丢在雪地里。”

    张二宝的脑子还是糊糊涂涂的,听李姥怎么说,他就怎么做,刚抢上几步,要伸手去拖郑徽时,阿娃大喝一声:“住手!”

    张二宝住了手,李姥却又语中带刺地责骂道:“混帐东西,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!白养活了你!”

    一个又要动手。阿娃指著胡床,疾言厉色地叱道:“你敢!我可告诉你,他正昏了过去,生死还不知道。你动一动,你得负责!原来可以不死,让你弄死了。你打人命官司;原来是死的,你把他挪到门外,那是移尸灭迹,你可担当得起这个罪名?”略停一下,她又警告:“我不是吓唬你!只要你动一动,我就到长安县去出首。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张二宝把酒都吓醒了,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,搓著手看著李姥。

    “反了,反了!”李姥气急败坏地喊著,同时皱起了眉头,抚摩著腹部──她的胃气疼又发作了。

    阿娃一见这样子,倒又心软了,挽著李姥的手臂说:“姥姥,何苦呢?又气坏了自己的身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好!”李姥颤巍巍地说:“半生心血花在你身上,想不到你要把我气死了才罢!”

    “不气,不气!”阿娃故意嘻皮笑脸地,然后吩咐张二宝:“你和小珠好好搀著姥姥回去,再到我这里来一趟。”

    李姥急于回去服药,无法再在那里坚持下去;呻吟之中夹著恨声,渐渐远去。

    那绣春这时已煎好了浓浓的一壶姜汤,阿娃亲自动手,替郑徽灌了一碗──于是,郑徽悠悠地苏醒过来了。

    绣春大喜,刚要张嘴喊他,让阿娃摇手止住;她知道他神虚气弱,还要小心,不能让他受惊。

    果然,郑徽还在神游不定的状态之中,他茫然地睁著眼,好久,才看得出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去看看,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吃的?”阿娃低声对绣春说。

    “酪?”

    “他一向不爱吃酪。”阿娃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有了。”绣春说,“昨天煨了一罐鸡汤,本来说等──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阿娃赶紧把话打断。她知道绣春要说的是:“本来说等吴九郎来喝,他没来,鸡汤还留在那里。”她不愿意绣春当著郑徽提起吴九郎的名字;所以抢著先说:“用鸡汤做一碗薄薄的糜粥来!”

    绣春答应著,匆匆忙忙地去料理,厅里再没有别人。阿娃重新去细细打量郑徽,他的双颊深陷,皮肤又黄又瘦;伸在外面的手,积垢未除,指甲极长,成了黑黑的爪子;腿上很大一个疮,溃烂见肉,脓血已沾污了胡床上的锦茵。同时有一阵阵腥臭的气味,隐隐散播。阿娃一阵恶心──而更多的是悲痛;堂堂现任刺史的公郎,竟至于沦落得如此不成样子,实在太惨了!

    “一郎!”她以颤音轻轻地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那一声像针样刺了郑徽一下,他转脸看著她──她含著泪为他做了一个笑容。他想起身下床,但饿得脱力了,刚一抬起头,便又重重地卧下去,闭上眼,大大两滴泪水被挤了出来。

    阿娃有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头,好不容易找到句话,可是。刚一开口:“你──”,那“受苦了”三字便气促哽咽,再也不能出声。

    忍耐了半天,一想到郑徽本该春风得意,安享荣华,只因为迷恋著她的缘故,受尽人所难堪的闲气,历尽人间最残酷的境遇,而那一份委屈却又无处可诉;阿娃终于放声大哭了!

    这一哭再度惊动了里里外外的侍儿们,纷纷走来解劝,只是所说的话,都搔不著痒处;还是张二宝的几句话,把她的眼泪吓得止住了。他说:“小娘子,你别把大家的心哭乱了!我看郑郎怕要虚脱,得赶紧想办法!”

    “嗯,嗯!”阿娃一面拭泪,一面点头,“我原想找你去请个大夫。”

    “请大夫倒不急。我看郑郎是饿坏了,赶快弄东西给他吃,再把他挪到舒服些的地方,让他好好息一息,就不要紧了。”

    于是,阿娃叫人催著绣春把粥糜做了来──饿极了的郑徽,吃完一大碗,意犹未足:张二宝听父老相传,隋末天下大乱,起事的义军,往往占仓开放,供义民就食,久饥的人,一旦放量吃得太饱,肠胃无力消化,会胀饱而死;所以提出劝告,不主张让郑徽吃得太多。

    “不错,回头再给他吃吧!”阿娃对张二宝说:“你找两个人来,先替他洗个澡。”

    侍儿们连阿娃都退了出去,厅上生起两个炽热的火盆,紧闭门窗,由张二宝带著车伕在里面替郑徽沐浴更衣──衣服是现成的,郑徽的行李原来就在李家,值钱的轻裘,虽已为他自己送到质肆,却还有两件丝棉的袍服可穿。

    趁这个时候,阿娃一个人在廊下对著一庭积雪,细细盘算。郑徽原是她不断在盼望相见的,却梦想不到是如此相见!今后怎样安置他?倒要费一番思想。

    首先她想到的是,郑徽由于她而沦落,必须仍旧从她手里把他造就出来。

    这是个铁定不可移的宗旨,该趁早把话跟李姥说清楚;只要她肯答应这一点,怎么样委曲求全都可以。否则,就算是母女破脸,也说不得了。

    “小娘子!”角门口出现了小珠,高声叫她,“姥姥请你去!”

    “我正要去。”她问:“姥姥好些了?”

    “躺在床上哼著呢!”

    阿娃到底跟李姥有十几年的情分,一听这话,心里十分难过;匆匆忙忙,赶到李姥屋里去探望。

    “唉!”一脸愁容的阿娃,看到李姥呻吟不绝,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,“怎么一下子犯得这样厉害?”

    “阿娃!”李姥喘著气说,“你说,这件事总该有个了局。”

    “等你老人家好了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!”李姥的语气非常坚决,“不把这件事弄妥当,我的病好不了!”

    阿娃很为难。这是场严重的交涉,但李姥这个样子,便一句重话也不能说;说话不够力量,交涉便要落下风,所以她久久无语。

    “你倒是说啊!”李姥微微冷笑道:“事到如今,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?”

    她自然有顾忌的,顾忌不能太伤李姥的心,“我当初说过,”她用很和缓的声音答道,“如果一郎找了来,姥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子。你老人家是默许了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,算我默许过你。可是,那不是他找了来,是你自己找上了他!再说,咱们这种人家,谁来都行,就只一层,来的一定是衣食父母,要不然,一大家人喝西北风不成?”

    阿娃想回答:“又何至于喝西北风呢?”她知道李姥手里的积蓄,足以安度馀年;而且就这一个多月,在延寿坊重理旧日生涯,缠头之资怕上百贯都不止──“这难道不是钱?”她想这样质问,却终于忍住了;原因仍在不愿说一句重话,怕刺伤了李姥的心。

    “怎么又不说话了?”李姥逼得更紧了,“你要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,你尽管说!”

    “姥姥看,以后该怎么办了?”阿娃试探地问。

    “人是你弄回来的,该你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把阿娃说得气又上来了,“现在救人的性命要紧,以后该怎么办,我还没有工夫去想。”她冷冷地答说。

    李姥碰了个钉子,马上又把颗白发纷披的头,在枕头上转来转去,呻吟不绝。

    阿娃真是拿这位假母没有办法。她也明知道她一半做作;但以上对下,用这样的苦肉计,说来也很可怜。于是她又让步了!

    “我想这样。”她想了一下说:“在附近找所房子,把一郎搬了去。这样总行了吧?”

    李姥已看清了形势,要叫阿娃不顾郑徽,给几个钱把他遣走,那是决不可能的事。能够搬出去,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,让一掷千金的豪客,不致于望而却步,已算是很好的安排了。

    她心里满意,表面却不显露出来,只问:“还有呢?”

    “还有……。”阿娃迟疑了,照她的意思,最好朝夕跟郑徽厮守在一起;但这话说出来徒伤感情,是绝对不能为李姥所接受的,所以咬一咬牙,又说:“一切照常。”

    得到这样的结果,在李姥正符合她的原意。一高兴之下,复发的旧疾,霍然而愈;撑著手坐了起来,笑道:“也怪,不疼了!”阿娃又好气,又好笑,“我看你老人家,本来就没有病!”她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只要你肯听话,我比什么都受用!”李姥拉住她的手说:“我这样依你,你也高兴了吧!”

    阿娃撇一撇嘴,用鼻子哼了一下,没有答话。

    “说真的,”李姥又说:“把郑郎搬出去住,最好。他也是个有志气的人,决不愿意白住在这里──那算是什么花样?亲戚、朋友,还是‘庙客’?谁看了都不像样子。再说,搬出去住,养病也好,读书也好,都清静自在!你说是不是呢?”

    这几句话,说得很近情理,阿娃不由得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那么你去吧!说我劝他安心养病,另外我马上叫二宝去找房子!”

    这样安排,阿娃大致也是满意的。但想到从前李姥跟刘三姨那样阴谋算计郑徽,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李姥,便故意问道:“一郎要提到平康坊的事,我该怎么说?”

    李姥脸一红,强笑道:“不会的。”

    看到李姥这样受窘,阿娃算是出了一口气;她心里惦念著郑徽,没有工夫再跟李姥多缠,匆匆忙忙又回到自己院里。

    郑徽已由绣春做主,被移到楼上;阿娃先在房门外悄悄张望了一下,看到他沐浴更衣之后,恢复了本来面目,只是玉树临风,温润滋泽的面庞,此时清癯如五十老者;神情落寞,眼色呆滞,亦已丝毫找不出当年轻裘肥马,顾盼自豪的英气。一年不到的工夫,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,可见折磨之深!

    这该谁负责呢?她想,不必怪李姥,更不必怪刘三姨和张二宝,他们对他并没有感情──而她,既然爱他,便应当负起一切责任。

    因此她对郑徽的心情,在这一念间有了极大的改变,她觉得从今以后,她对他的一切,应该都只为了一个目的:补过。

    于是,她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,掀帘入内。郑徽转脸看到她,落寞呆滞的神色,一变而为凄惶委屈,眼中闪耀著泪光,只叫得一声:“阿娃!”便紧闭双目,张大著嘴;他强忍著不让自己哭出声来,却忍不住泪水的泛滥──那无声的饮泣,看在阿娃眼里,才知道李姥当初做了怎么样可怕的事!

    她没有用言词劝慰他,只是俯在床前,用一块手绢不断替他拭泪;湿透了一块,又换一块。

    “阿娃!你何苦又害我?”郑徽语不成声地说,“我本来已看破了一切,准备糊糊涂涂,了此残生。现在,你又叫我想起了从前──你那知道,我不能想;想起来我恨不得马上就死!生不如死啊!”他哭著喊道:“苍天!你捉弄我郑徽还不够吗?为什么又鬼使神差,让我闯到这个地方来?”

    这真是所恶有甚于死了!阿娃的心情沉重到了极处──她意识到她今后的补过,将是一件极其艰巨的工作。

    “一郎!”绣春绞了把热手巾来替郑徽擦脸,一面劝慰,一面替阿娃分辩:“你别伤心了!也别错怪了小娘子,都是刘三姨出的鬼主意!我敢到庙里当著菩萨赌咒,小娘子事先一点都不知道。当时,听说姥姥病重,赶回来才知道受了骗;小娘子大哭大闹──这,一郎随便可以叫什么人来问,不是我绣春撒谎。以后……唉,这里面小娘子许多委屈,一时也说不尽;好在皇天保佑,总算又团圆了。一郎,否极泰来,你该高高兴兴的想想将来,还有一番事业要做,就不会伤心了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,郑徽在自我激动的心情中,一时无法听得明白;但有一点却是深深印入他脑中的,“阿娃!”他住了泪问:“竹林寺进香,别有阴谋,你事先不知道?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“鸣珂曲,一日之间,搬得无影无踪,你也毫无所知?”

    “那都是一回事。连我也受了骗。”

    “这可真是奇怪了!”郑徽困惑地自语。

    “我不必急著分辩,日子久了,你自然知道。”阿娃停了一下又说,“当初我可曾有过一句讨厌你的话,你自己心里总该明白!”

    “一郎!”绣春接口又说:“你不想想,如果小娘子当初也有骗你的意思;为什么今天又把你请了来?”

    这是个很有力的反证,推翻了他心中一向存在著的阿娃负心的成见,反而茫然不辨悲喜,这样说来,“你真的不知情?”他怔怔地问。

    阿娃还忍耐著,绣春却不耐烦了,“一郎,你也真是!”她大声地说,“难道真的要拿把刀来,把小娘子的心挖开来给你著。”

    郑徽扭曲了脸,用力撕开胸前的衣服,重重地叹出一口气:“唉!为什么早不让我知道你的心呢?”

    主婢两人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彼此对看了一眼,都保持著沉默!

    “早知道你这样,我何苦作践我自己?”他捶著床沿,痛心疾首地说。

    绣春还茫然不解,阿娃却完全明白了。原来他以为竹林寺进香,设下那条调虎离山的毒计,她也是参与在内的。枕边灯下,多少轻怜蜜爱,海誓山盟,到头来所表现的却是不念丝毫香火之情的狰狞面目,自然灰心绝意,无复生趣,才那样把自己作践得不成样子。

    阿娃心中难过极了。这等于是她无心造的孽;如果他不是那样倾心挚爱,总有可以自譬之处,便无论如何不致于沦落如此。迫根究底,她是他的祸水,他的一切不幸,都得由她负责。

    “一郎!”叫了这一声,她忽然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馀的,便又黯然地低下头去。

    郑徽还沉浸在无边的悔恨之中。他又想起了佛法,他回忆著自己所参悟了的“境由心造”的道理,努力把自己看成一朵浮云,一股轻烟,无声无臭,不著半点人世相,藉以自求解脱。

    然而面对著万种幽怨,一片深情的阿娃,他真的无法忘我。佛经上说:“爱别离”、“怨憎会”,是人生最大的苦恼;而此刻在他,所爱重逢、所会非怨憎,竟亦构成无法排遣的苦恼,然则说什么佛法精微,圆通无碍?现实的人生,比佛法更广大,不是佛家的经典所能完全诠释的。

    看来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苦难!他这样在心服想。

    但奇怪,如此一想,他心里反觉略略宽松了。于是,他又能重新去体会阿娃的爱──他想到在雪地里那刺眼的光芒中,所看到的她的一瞥之间所呈现的惊恐;任何人呈现出那样惊恐的表情以后,一定畏缩、逃避,而她没有!她在他穷途末路,将走到地狱尽头时,把他拉了出来。一个龌龊不堪的乞儿,仍是她的梦中情郎!

    这样看来,苍天叫他历尽人世的辛酸、困厄、耻辱,只为了要用来证明她的爱!现在是让他自己证明了!可是,这份代价是不是付得太重了些呢?

    “阿娃!”他惨然地说:“一切都是天意。你不要难过!”

    他自己是这样凄凄惨惨的神情,却反而叫人不要难过。阿娃眼眶一酸,立刻又觉得视线模糊了!

    站在一边的绣春,又另有一种复杂的心情,一方面因为郑徽对阿娃的谅解而深感欣慰;一方面又为这对情侣的历劫受难而恻然心伤。她自己眼眶发热,却又怜惜阿娃这一天哭得太多。大概这就是情痴!她仿佛有所意会;自从周佶无意中敲开她的心扉以后,她对一个“情”字,已能摸索出许多意思来了。

    “噢!”郑徽陡然想起一件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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