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

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

下载APP
终身免费阅读

添加到主屏幕

请点击,然后点击“添加到主屏幕”

光明中文网 www.gmzw.net,最快更新李娃最新章节!

    从此以后,郑徽和韦庆度的交往更密切了,几乎宴无虚席,郑徽不是折柬韦庆度和素娘来玩,就是携著阿娃到韦家去拜访。但他很少到王四娘家去,这原因,韦庆度和素娘也很了解,是由于阿蛮的缘故──郑徽不愿意让阿娃和阿蛮在一起,免得他左右为难。

    除了为阿娃调脂弄粉以外,郑徽最感兴趣的事,就是所谓“私试”,不断向韦庆度打听消息。大约半个月以后,韦庆度笑嘻嘻地来告诉他,第一场私试的日期,已经有了。

    “喔,哪一天?在什么地方?有些什么规矩?是谁主办?”

    “好了,好了!”阿娃拦住他的话:“你倒是让十五郎慢慢告诉你嘛。这么性急干什么?”

    郑徽自己也好笑了,“好吧,”他向韦庆度说,“你先把一切情形说给我听听。等有不明白的地方,我再问你。”

    “这场私试,是个姓朱的‘棚头’发起的……”

    这第一句话郑徽就不明白,急忙问说:“什么叫‘棚头’?”

    韦庆度为他解释,举子互结朋党,彼此倾夺,称为“棚”;棚有“棚头”──推举有声望、有办法的人担任。所谓“办法”,即是奔走权贵之门,广通声气,窃盗虚名,用来影响试官的视听,以便易于及第。

    “这样说,我不必参与他们的私试,没有什么意思!”郑徽不屑地说。

    “这倒不然。私试原是为了观摩,一切规矩,大致都照正式考试的办法,一样也要糊名,而且敦请前辈进士担任主司,没有什么弊端,也用不著舞弊。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郑徽方始释然,决定仍旧参与这一场私试。

    这一场私试分两天考,第一天试杂文,第二天试策问。按照礼部试进士的办法,共考三场,第一场“帖经”──默写经文,那完全是记诵之学的硬功夫,在私试中并无意义,所以取消了。

    “在什么地方?”郑徽问。

    “那姓朱的棚头──朱赞的舅家,河东节度使的府第,地方很宽敞。一切供应,都由朱赞作东,不必纳费。”

    郑徽微笑道:“这大概就是做棚头,延揽人心之道?”

    “不管他。我们带著阿娃、素娘去玩两天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郑徽诧异了,“可以把她们带入闱?这样说起来,还可以饮酒唱曲?”

    “本来就是这样。交了卷,你爱干什么干什么!就交白卷也没人管你。”

    “有趣,有趣!”郑徽笑著对阿娃说:“这要劳驾你送考了!”

    “哪一天?”阿娃问韦庆度。

    “就是明天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?啊──”阿娃仿佛措手不及似地,“那该怎么准备呢?”

    “除了笔砚,没有什么要准备的。”韦庆度又笑道:“倒是你,得好好打扮一下。闱中衡文,闱外竞妍,你也要抢它一个第一。”

    “有素娘在,哪轮得到我第一?”阿娃谦虚地回答。

    “素娘明天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

    “她有些咳嗽,天太冷,怕她受寒,我不叫她去。你看,”韦庆度指著窗外说,“像要下雪了!”

    不久,灰暗的天空中,真的飘下雪来,瓦上像敷著一层薄薄的白粉。这是喝酒的天气,但因明天一早就得从事文场的角逐,所以浅尝即止。吃完晚饭,韦庆度随即也告辞;郑徽早早休息,养精蓄锐,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考验。

    “一郎,一郎,醒醒!”朦胧中他隐约听见有人轻柔地喊著;然后又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,轻轻地捏著他的面颊,睁眼一看,是阿娃撩起帐子站在他床前。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了?”

    “五更刚过。”

    他还有些残馀的睡意,但一想到这一天的私试,立刻便有无法抑制的兴奋,感到精力弥满,急待一逞身手。于是一挺身子坐了起来,握拳伸臂,在空中挥舞了两下;这时他才发现,阿娃珠围翠绕,一身盛装,早就梳妆好了。

    “你什么时候起来的?”

    “三更天。”

    “啊,何必如此?”郑徽不安地说,“怕是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?”

    “今天不比平常,情愿我等你,不能让你等我;虽说私试,误了时候也不好。”

    郑徽不再多说,匆匆穿戴漱洗,到堂前去吃早饭。刚一掀开帷幕,陡觉西堂亮得出奇──西堂的门开著,门外的积雪,总有两尺多厚!

    “下了这么大的雪!”他讶异地说,“我一点都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。试官说不定会拿它做题目来考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对!”郑徽心中一动,自然而然地在脑中搜索著有关雪的典故,真的遇上了这个题目,便可从容应付了。

    刚吃完早饭,韦庆度也到了。他戴著油帽、骑马来的。阿娃原准备了两乘车,此时只用一辆,只她带著绣春乘坐;郑徽陪著韦庆度骑马,在秦赤儿、贾兴引导之下,出坊向西而去。

    积雪未扫,车马都走得极慢。车轮马蹄辗压著雪粒,哧啦、哧啦地作响,越发衬出雪后清晨的幽静寂寞。郑徽在马上四顾,巍峨的宫城,宽广的街道,都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,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色,使他目眩,也使他恐惧,仿佛觉得无法脱出这白色的围困似地。

    这份感受,异常真切,他甚至想发声吟咏,以作寄托。这个念头使他意识到,他正经历著一种宝贵的经验。如果在今天的私试中,真的为阿娃所猜中,以雪为题,他将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可写。

    于是,他的恐惧消失了,在马上仰起头来,高瞻远瞩著粉妆玉琢的宫阙、城池和棋局样整齐的千门万户,又一次领略到长安的壮丽宏伟。

    他们由朱雀门西第二街南折,立刻就看到辙迹凌乱,车马纷纷;不用说,这都是跟郑徽和韦庆度一样,来应私试的。向南不远,右转入廷康坊,一进北门便是河东节度使的宅第。

    秦赤儿上前投了名帖,随即有一名执事,引著他们从右侧车门来到一所别院;尚未进门,就听得笑语喧阗,猜想来的人已经很不少了。

    那所别院以一个永安渠水凿成的大池为中心,池上有亭,这时为大雪所封,成了一个雪白的圆球。池东是一座梓木彩绘的方厅,题名“退思堂”;池西叠石为山,依高下之势,筑成一带精舍,有一块小小的木匾,题著“夕佳廊”三字。喧阗的笑语,有发自退思堂的,也有发自夕佳廊的。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执事,把他们引入退思堂。一眼望去,总有两百人以上,其中三分之一是浓妆艳抹的平康女子。

    “荥阳郑郎、长安韦郎,到!”河东节度使府第另一名执事,持著名帖,高声唱名迎客。

    几乎所有的人,都转脸来看他们;但郑徽发现,只有少数的人在看他和韦庆度──受人注目的是阿娃!

    于是,有一个三十左右,衣饰极华丽的人,含笑上前向韦庆度招呼──他就是今天私试的主持者朱赞。

    朱赞是个极工于酬应的人,当韦庆度替他们介绍以后,他用异常恳挚的神情,向郑徽表示仰慕之意,又为他的招待不周道歉。同时也向阿娃寒暄,他说他以前虽未见过,但久已知道阿娃的声名,今天见到了,自然非常高兴,可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。

    这使得郑徽非常得意,细细搜索了一番,在退思堂的脂粉丛中,确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上阿娃,诚如韦庆度所说的,她已“抢了一个第一”,现在,要轮到自己去夺魁了!

    正这样兴奋地想著,一阵圆润的金钟声响,朱赞便说:“两位请吧,入闱了!”又对阿娃说:“我也要入闱,不能招呼你,要什么尽管跟这里的人说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朱郎。祝你高中!”阿娃扶著绣春的肩,送他们出厅──厅外已站满了莺莺燕燕,那些“举子”们,有的低声调笑,有的驻足欣赏,把一条雨廊挤得断了交通,直到第二遍金钟响了起来,才把他们催入试场。

    试场设在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正厅,五楹广厦,十分宏敞。正中设著公案,是“主司”的座位,水磨砖地上,铺著厚厚的地衣,每人占有一张三尺长、尺许宽的矮几。四角设著烧得通红的大炭盆,还供应热气腾腾的茶汤,看来相当舒服。

    看看都已入闱,朱赞站在公案右侧,作了个手势,似是有所陈述,于是,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虽是私试,不可苟且。”朱赞的声音不高,但口齿清楚,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,“有几件事,要奉告各位:第一,敦请太常寺于少卿主司。于少卿,开元十九年进士及第,是我们老前辈。第二,礼部考试,日暮以后,准给烛三条,私试应该从严,准给烛一条。第三,入闱以后,不交卷不准出闱,午饭请各位将就一下,明天第二场考完了,我再好好奉邀各位一醉。第四,今天,第一场‘杂文’,明天晚上发榜;明天第二场‘策问’,后天正午发榜。”

    说完,朱赞游目四顾,看看有谁对试例还不了解,需要发问。

    “请问,杂文是诗还是赋?或者诗赋兼试?”有人这样问。

    “礼部亦还没有诗赋兼试的例子。或诗、或赋,权在主司,恕我无法回答。”朱赞等候了一会儿,又说:“如果没有再要问的,那么,请各位委屈一下,到院子里站一站,谒见主司。”

    这时,阶前已设下香案。“举子”们依照礼部贡院的规矩,在西阶下站队肃立,不一会儿太常寺少卿于玄之──被他们敦请来的主考官,身穿公服,缓步下阶,仪容肃穆地站在东面。“举子”与主司相对而立,在执事鸣赞之下,“举子”先拜,主司答拜,完成了谒见的大礼。

    然后,唱名领卷,依次进入试场。这天来应私试的,总计一百二十五名。

    郑徽和韦庆度的次序是挨著的,但座位正好一个在前一列的末尾,一个在次一列的开头,一东一西,隔得远远的,要想说句话都不能够。然而郑徽并不怯场,摊开笔砚,撕掉试卷上写著姓名的浮签,端然静坐,等候出题。

    等一百二十五名应试的全部进场,主司于玄之出堂升座,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,交给在旁侍立的执事。不久,一张四尺长的素笺,高高地贴了出来,上面写著:

    九衢赋

    以城阙辅三秦,风烟望五津为韵

    题目一出,满场立刻出现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。道貌岸然的主司,轻轻咳嗽两声,提醒大家保持肃静;然后,他拿起一本书,旁若无人地只管自己看著。

    试场中静极了,以至于磨墨伸纸,都能弄出极大的声音。郑徽息心澄虑,凝想平日所见的,长安城自北而南的九条大道──九衢的形形色色。他想起那天逛慈恩寺所发现的,九衢如此广阔,原是为了便于禁军驰驱;也想起这天清晨所见的大雪所封盖的九衢,弥望皆白,了无边际,顿觉个人渺小而生发的戒慎恐惧之感。

    于是,他欣然有所著笔了。一缕灵思,如源头活水,汩汩不停地流泻著,从未感到有枯窘的时候。

    将近正午时分,郑徽已完成了“九衢赋”的初稿,搁笔稍作休息。看著周围,有的攒眉苦思,有的握笔踟蹰,有的念念有词;高高在上的主司,仍旧手不释卷,但看得出来,那只是强保持一种尊严的姿态,这样衣冠束缚地枯坐著,滋味也并不好受。

    而只有自己──全场只有郑徽的心情是轻快的。

    到了午膳的时刻,所有的“举子”都暂离试场,在廊下进食。从炭火熊熊的厅内到了朔风刺骨的走廊上,每一个人都冻得发抖;食物倒很丰盛,但除了乳酪、茶汤以外,早早备好的鸭肉脍,都已冰冷。郑徽生长在江南,不太吃得惯乳酪,捧著一盏热茶,用两张薄薄的笼饼,裹一块酱炙白肉。匆匆果腹,算是一餐。

    他自己没有吃饱,却惦念著阿娃,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内有人照料没有?也惦念著韦庆度,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样了?

    于是他在人丛内找到了韦庆度──他跟郑徽完全不同,十分健啖,正站在长长的食案前面,大口饮酪,大块吃肉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?”郑徽低声问:“脱稿了?”

    “哪有这么快?有一半就算好的了!”

    “给烛以前,弄得完吧?”

    “差不多。”韦庆度问说:“你呢?”

    “初稿算是成功了。”

    韦庆度顽皮地做了个受惊的表情,“你真是下笔神速!”他说:“饭后誊一誊正,就可以出闱了?”

    “我等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!”韦庆度说,“你带著阿娃先走。我交了卷,到你那里去。”

    “也好,我等你来吃饭。”

    饭后的时间还很充裕,郑徽本想再细细推敲一番,把那篇赋修饰得尽善尽美;但想到这样冷的天,让阿娃枯守在退思堂,实在于心不忍,便只从头看了一遍,改正了两三个字,随即用一笔“波佛如铁线”的褚字誊清,交卷出闱。

    等他一回到退思堂,立刻引起一阵骚动;一个个莺飞燕舞地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问说:“可是快考试完了?”

    郑徽根据韦庆度的话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,老老实实答说:“还早得很,你们等著吧!”

    有个穿绿衣服的,年可十五六,一张圆圆的脸,稚气未脱,她似乎颇不满于郑徽的答复,撇著嘴说:“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出闱了呢?难道就数你是才子,文章作得快?”

    郑徽觉得有些好笑,故意逗她说:“这有个原因,你想不想知道?”

    “随便你,爱说不说!”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吧!我这么快出闱,是因为我交了白卷。”

    穿绿衣服的碰了个钉子,羞红著脸啐了一口,大家也都笑著散开了。

    于是,一直含笑在旁的阿娃,款步上前,从他手中接过笔砚;另一面,绣春捧来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,问道:“吃过饭了?”

    “算是吃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听你这话,一定没有吃好。”阿娃怜惜地说,“又累又冷又饿,可真亏你!”

    “累倒不累,冷也不冷,就只有点饿。”郑徽笑道:“我们回家吧!”

    “不等韦十五郎了?”

    “他说了的,让我们先回去,回头他出闱就到我们那里来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”阿娃对绣春说,“你去告诉贾兴,请他备马,叫我们自己的车伕也套车。”

    郑徽把那盏茶汤喝完,通身皆暖,十分舒服,一面把杯子交给阿娃,一面说:“我在闱里惦记著你,不然,我还要在那篇赋上多花些工夫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真是!”阿娃埋怨著他:“那么紧要的时候,还要分心。这里又不是什么受罪吃苦的地方,你惦记著我干什么?”

    郑徽只是痴痴地笑著,目不转睛地看著阿娃;这片刻的小别,倒像分隔了几年,有满腔积愫要倾诉似地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阿娃娇嗔地,却又似笑非笑地,“大家都看著呢!多不好意思!”

    郑徽抬眼一看,果然那些粉白黛绿的平康女子,正指指点点地望著他。其中有个体态丰腴的丽人,却是垂眼端坐,手里有件女红在做;侧面看去,好生面善,细一看,才发现是阿蛮。

    郑徽直觉地朝她那个方向走去,刚移动脚步,陡然警觉:阿娃也在这里!如果跟阿蛮招呼,怕她会不高兴;不招呼呢,又觉得对不起阿蛮──曾有一宵共枕的缘分,居然见了面不理,还是个人?

    他很快地想到了一个情理兼顾的办法,中途折回,来到阿娃面前,说:“你来!我们到那面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你给我安安静静坐著!”正在收拾笔砚、稿卷的阿娃,头都没有抬,只低声地命令,“越是有人,你越要张狂!”她又不满地加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我找你一块儿去看阿蛮。”他陪笑著说。

    她看了他一眼,眼珠灵活地转了一下,这一次的声音是平静的:“你一个人去吧,说几句话就回来。你该早点回家休息。”

    他不知道她这些话的后面,隐藏著什么意思?但并无愠色,那是他确实看清了的,因此放心大胆地转身而去。

    走到阿蛮面前,他才看出她在刺绣一条裙腰。她没有发觉有人在她面前,依然专心致志地工作著,低著头,在漆黑的头发和墨绿的衣领之间,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,洁白柔腻如羊脂玉,郑徽真想伸手摸一摸,或者触鼻闻一闻,而终怕过于唐突,不敢有所动作。

    旁边又有人说话,是那个在郑徽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绿衣少女。

    “嘿!”她冷不防地高声一叫,“新科状元来了。”

    阿蛮猛然抬头,用手拍著胸脯说:“吓我一跳!”受惊的眼光落在郑徽身上,变得温柔了:“原来是你!”她笑著说,“你一向很得意。”

    “哪有什么得意的事!”郑徽说:“你近来好?”

    “好是好,就是你不来看我。”她半真半假地回答。

    郑徽有些发窘,“现在不是看到了吗?”他挨著她坐下,又说:“我虽然没有到你那里,其实心里常想到你。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阿蛮素性明快敦厚,点点头答道:“我信。你在长安没有多少朋友,也不大出门,有限的几个熟人,自然常常会想到的。”

    “对了!你最明白。阿蛮,我也到过不少地方,像你这样爽朗、肯体恤人的,我真还是第一次遇见。”

    阿蛮还没有开口,那绿衣少女在旁边冷笑:“哼,好稠的米汤!”

    郑徽看她神情娇憨,言语尖酸,觉得别有趣味,便一把捞住她的手,故意偏著头盯住她看。

    她把头娇羞地微微扭过一边,但仍旧让他执著她的手;情致在有意无意之间,迷离缥缈,格外地耐人寻味。

    “肯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?”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著她的手背问。

    “不告诉你!”她把手夺了回去。

    阿蛮在一旁笑道:“她的名字娇得很呢!叫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说!”绿衣少女大声阻止她,用手去掩她的口──那自然是做作,但并不觉得可厌。

    阿蛮拉开她的手,说:“她叫娇娇。”

    “哦,娇娇,小娇娇!”他重又握著她的手,问道:“你住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你问它干什么?我又不想你来灌我的米汤。”停了一下,她又说:“你不会问阿蛮,她喜欢多嘴,自然会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郑徽心中一动,娇娇仿佛以退为进,别有深意。这不比泛泛的调笑,情缘牵缠,一定自找烦恼,便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开,也不再多问。

    “听说素娘人不舒服?”他转脸跟阿蛮去谈。

    “其实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说了呢?”他奇怪地问。

    “韦十五郎没有跟你细谈?”阿蛮答非所问地。

    “喔,你说他俩的事。”他说,“谈是谈了,没有谈出结果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应该劝劝韦十五郎,早作主张。”阿蛮说:“素娘的病是心病,事情拖在那里,随时会发生变化,素娘怎么不要想出病来呢?”

    郑徽严肃地点点头,说:“你告诉素娘,三五天以内,一定有确实消息,叫她不要著急。”

    就这时,绣春来告诉郑徽,车马都已备好,阿娃在等著他一起回去。

    “状元夫人来催请了,快走吧!”娇娇说。虽然她出以玩笑的姿态,但却掩不住无意流露的悻悻之色。

    郑徽心里有些抱歉,却不便作何表示;但一场邂逅,一番调笑,临走以前不交代句把话,似乎也说不过去。

    正踌躇著,看到阿蛮出现了很奇怪的表情,她攒眉苦脸不住在牙缝间吸气,一阵阵发出“嘶、嘶”的声音。这是干什么?郑徽有些诧异。

    “怪相!”娇娇也发现了,打了她一下,问说:“闹牙疼吗?”

    这一问可上了当,阿蛮答道:“不是牙疼,是牙酸──酸得人受不了!”

    娇娇一愣,然后,她那圆圆的脸,倏地飞上了一层红晕,“你胡说八道!”她一跺脚,扭转身子飞快地走了。

    娇娇让阿蛮开玩笑气跑了。郑徽的难题也消失了,“你真是有点胡说!”他笑著对阿蛮说,“娇娇凭什么吃那一份飞醋?”

    “我很知道娇娇的。她──”阿蛮突然住口不语,看了绣春一眼,对郑徽扬扬手:“你请吧!别忘了,把素娘的事,记在心里。”

    回到鸣珂曲,阿娃亲自下厨房做了一大碗汤面,让郑徽找补午间的不足。正吃到一半,李姥扶著小珠的肩,到了西堂。郑徽平日跟她不大见面,比较客气,而且为了宠爱阿娃的缘故,对她一直执著后辈之礼,所以放下箸子,站起来迎接。

    “你吃你的,别管我!”李姥坐在他旁边问说:“何以这么早就散了?”

    “他们都没有散,我脱稿得早,先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那一定考得很得意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见得。”郑徽谦虚著,“勉强看得过去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从前我也看过好几场私试。”李姥说,“完事得早的,大多是考得好的。你看好了,发出榜来,你一定在前五名里面。”

    “好在这是私试,也无所谓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这样说,几场私试下来。谁能及第,谁要明年再吃一场辛苦,大致都能看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郑徽倒没有想到,私试还真能发生一点作用,因而对它的兴趣更高了,打算著再找一两次观摩的机会。

    阿娃在旁边也听到了李姥的话,很关心郑徽的试卷,等李姥一走,她问道:“你到底考得怎么样?不是草草了事,敷衍了一回吧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敷衍?如果敷衍了事,我不会干脆不去?这么冷的天,我跟你在家烤火、聊天,不舒服得多?”

    “你太快了呀!”阿娃疑疑惑惑地说:“作文章是细琢细磨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‘太白斗酒诗百篇’,那又怎么说呢?好了,”郑徽故意装得懊恼地说,“连你都信不过我,这一科一定中不了啦!”

    “胡扯!”阿娃娇嗔著,“光我信得过你有什么用?要礼部侍郎信得过你才行。”

    郑徽看她有些生气了,不敢再多说什么,只把私试的草稿取出来,拉著她围炉而坐,一面念,一面讲。这是用事实来向她证明,他在闱中并没有草草了事,敷衍塞责。

    等把那篇赋讲完,天色已经垂暮,还不见韦庆度来。郑徽在廊前闲眺等候,想到阿蛮所嘱咐他的话;他已第二次对素娘有所许诺,一定得替她分忧,决不能再容许韦庆度拖下去了。

    正在盘算著,听得足步声响,韦庆度出现在西堂门口。

    “辛苦,辛苦!”郑徽迎上去说:“考得很得意吧?”

    “不过铺叙铺排长安坊里的名胜古迹,我是土著,对九衢赋这种题目,总是比你们占便宜些。喔,”韦庆度想起件事,急著要告诉他,“朱赞对你十分倾慕,想延揽你‘入棚’。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这是小事,再谈吧!”郑徽话风一转,故意装得忧形于色地:“素娘恹恹成病,我很不安。因为我曾答应替她向你进言,结果毫无用处。”

    “你听谁说的,素娘‘恹恹成病’?”

    “阿蛮。”他把阿蛮所说的话,复叙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这话不确实。我天天跟素娘在一起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天天跟素娘在一起,总没有阿蛮天天跟素娘在一起的时间多吧?”他抢著说。

    这把韦庆度驳得无话可说,只好苦笑。

    “祝三!”郑徽一点不放松,接著又说了几句很重的话:“我样样佩服你,只有在这件事上面,我觉得你不够诚恳。你的困难我们都知道,我们也都拿你的事当做自己的事一样在打算;而你一味敷衍,没有句真心话,这叫我们做朋友的很失望。”

    韦庆度动容了!“定谟!”他说:“你对我的责备过苟,但我了解你爱之深、望之切。今天,我老实跟你说吧,有钱我现在也不想替素娘赎身。”

    “这,这不是根本不对了吗?”大为惊愕的郑徽,不知道说什么好了!

    “这自然不是我对素娘有何不满,”韦庆度口角挂著冷笑,愤愤地说,“李林甫这个奸相,口蜜腹剑,勾结宦官,蔽欺天子耳目;眼前好像一片升平,其实危机潜伏,迟早必有大乱。我实在看不顺眼,可又一时拿他没办法──现在,李六仗势为恶,我一定要斗斗他;素娘每天在王四娘家,我倒要看看他有本事把她弄出去不能?”

    他那溢于言表的刚烈之气,使得郑徽肃然起敬,然而他的办法却令人忧虑;素娘是一朵娇弱的鲜花,他把她摆在易于为人觊觎夺取的地方,而又以护花自命,这态度是矛盾的、危险的。

    由于近日的交游,他对韦庆度的性格摸得更熟了;他知道,用正面的说服,韦庆度是不容易接受的,得要作一篇偏锋文章,才能收效。

    于是他说:“祝三,素娘待你,深情默注,你待她却有欠忠厚!”他这样责备著,静等对方的反应。

    韦庆度表示诧异,“何以是有欠忠厚?这话从何说起,我倒不明白了!”

    “你把素娘当作鱼饵,引李六来上钩;等他卡了喉咙你再收拾他,可是鱼饵已叫他吞下去了,白白葬送了素娘。”

    “哪能容他吞下去?”韦庆度大声答说。

    “怎么不能?鱼饵在水底,你看不见。”郑徽故意吓他一吓:“或许就在你我此刻谈话的时候,王四娘已收了李六的八百贯,素娘已用相府的车子载走了。侯门一入深如海,怕从今你要乞取她的一滴眼泪都难。”

    一席话说得韦庆度神色不定。郑徽暗暗得意,便索性再激他一激。

    “李六不过倚仗他叔父的势力,算得了什么?你准备拿素娘作饵来收拾他,倒是把他看得太高了。如果我是你,我决不费那么大的事!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办呢?倒说我听听!”韦庆度有些接纳别人意见的意思了。

    “如果觉得李六可恶,随时可以教训他,何必把素娘陷在里头?”

    郑徽停了一下,用极有力的语气说:“祝三,亏你这样洞明世事的人,难道连投鼠忌器的道理都不懂?你要失掉了素娘就是宰了李六,照旁人看,也还是你输!”

    “对!”韦庆度双掌一击,在雪后清冷的空庭中,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,“我得先立于不败之地。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郑徽不知道他所踌躇的是什么?想来总还是财力不敌李六──这需要从长计议;郑徽很沉著,想等他自己把话说清楚了,再作道理。

    “外面冷,”忽然,阿娃探头出来说,“十五郎,你们进来坐吧!”

    西堂温暖如春,韦庆度喝了几杯热酒,心里有事,更觉烦躁,额上竟微微沁汗;阿娃有些奇怪,怕是他病了,探手到他额上试了一下,却并无发烧的征兆。

    “你不用试,”韦庆度笑道,“我一向顽健如牛,从来不生病的。”

    “只怕也像素娘一样,是心里的病!”郑徽接著他的话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心病的?你们打的什么哑谜?”阿娃更奇怪了。

    于是,郑徽把阿蛮所叮嘱他的话,说了一遍。又谈到他劝韦庆度的话。同时趁韦庆度不防,向她眨一眨眼,意思是要她帮腔。

    “十五郎也是没有办法,有办法早就把事情做好了!”阿娃表面同情韦庆度,实际上也是激将法。

    果然,韦庆度不服气地说:“谁说没有办法?但以前我所想的,一直是如何对付李六。素娘的事,我要到明年春天才办。也不过是八百贯罢了,还难不倒我们韦家。”

    他的神态显得有些剑拔弩张,而阿娃却是出奇地平静,闲闲一笑,慢条斯理地答道:“说了半天,你还是要到明年春天,眼前你还是没有办法!”

    “好,好!”韦庆度忍著气说:“就算我眼前没有办法,难道你就有?”

    “十五郎,你没有问我,怎知道我没有?”

    “那么你说!我听听你这位女诸葛的安排。”

    “太好办了!你不会先‘贾断’?”

    “啊──”韦庆度猛然在自己额上拍了一掌,“我竟没有想到!”然后起座长揖,满面笑容地对阿娃说:“女诸葛,我服了你了!”

    郑徽却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,问道:“何谓‘贾断’?”

    “这是三曲的规矩,你要看中了谁,每天送一贯钱给她假母,你的心上人就不见别的客了。名为‘贾断’,又称‘买断’。这是通行的办法,我竟没有想到;奇怪的是素娘也不提我一声!”韦庆度说。

    郑徽恍然大悟。怪不得搬入李家以后,从未听说什么人慕名来仰望阿娃的颜色;这必是李姥收了他的三百贯,作为他“贾断”了阿娃的缘故。看来自己倒是无意中做得对了;否则要让人抢了先著,来个“贾断”,入据西堂;那时候一个人冰清鬼冷地住在别院,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?

    “不管怎样,‘贾断’是个好主意!我叫李六看在眼里,馋在嘴里,就是无可奈何!”韦庆度转脸对绣春说:“请你叫秦赤儿来,我叫他回家取钱,马上把这事办了。”

    “何必回家去取?我这里也有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。你在客边,手头该多留些。”韦庆度一口拒绝。

    不一会儿秦赤儿在廊下请见,韦庆度吩咐他回家取六十贯钱送到王四娘家,作为“贾断”的费用。一日一贯,至少两个月内,素娘是属于他的。这种做法,总算也有了交代,郑徽不能再苛求了。

    于是,他们又谈到这天的考试。郑徽把他的赋稿拿出来请教,韦庆度自叹不如。但他又说,这天应试的一百多人中,好手极多;因为朱赞有意网罗群英来助长他的声势,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托韦庆度来延揽郑徽“入棚”的缘故。

    “你呢?”郑徽问道:“算是朱赞手下的大将?”

    韦庆度微笑不答,显然是默认了。

    这表示在郑徽多少是感到意外的。在他的心目中,韦庆度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,而居然也成群结党,以流俗的手段来猎取功名,因而乃有怅然若失之感。

    郑徽表面谦虚,内心中自视甚高;他看不起朱赞的作风,认为结棚以干豪贵的办法没有用,文章是天下的公器,好是好,坏是坏,昭昭在人耳目,主司不见得会颠倒黑白。就算结棚的办法有用,不是以文章称雄而及第的进士,得之亦不足为荣。

    因此,他很明白地表示:“请你转告朱赞,承他看得起我,万分心感。不过万里迢迢来会天下英才,总得尽平生所学,角逐一番,自己对自己才说得过去;所以他的好意,我只能心领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入棚,也不见得就能及第;只不过稍得助力而已,你何必如此坚拒?”韦庆度说。

    “这一说就更不必多此一举了。”郑徽答道:“每年上千人考,所取者不过二三十名;朱赞那一棚,想来百把人总有,哪来那么多进士给他们去中?所以照我看,拉人入棚无非是找人抬舆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是入了棚,当然是舆中人。”

    韦庆度的话很率直,郑徽倒不忍再说讥讽的话了,只这样回答:“人各有志,祝三,你不必再劝我了!”

    “好的,我不再多说了。定谟,”韦庆度忽然举杯相敬,“老实说吧,你不愿入棚,反叫我佩服。”

    “十五郎,你的话前后不符啊!”阿娃插口说道:“你劝人入棚,人家拒绝了你,你反佩服;这样说来,要是入了棚,你倒不佩服了?这话怎么说得通?”

    “阿娃真行,话里的漏洞都叫你捉住了。”韦庆度答道:“劝人家入棚,是受朱赞所托;不赞成人家入棚,是我的本心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你也不赞成,为什么你又跟著朱赞走呢?”

    “这就是我跟你的一郎不同的地方──我们处境不同。你知道的,我的性子爱活动,交游很杂,拉拉扯扯的关系把我束缚得身不由主。像这种说正经又不正经,说不正经又像正经的事,别人要我凑个热闹,无论如何不能板起脸来说个‘不’字。不像定谟,洒洒脱脱,一无羁绊;明年凭真才实学,荣登上第,这才心安理得,有个意思!”

    “是啊!”阿娃同情地说:“十五郎,我替你委屈,你又不是肚子里火烛小心的草包;跟他们一起蹚浑水,将来说起来也不光采!”

    “没有办法!”韦庆度苦笑道:“就怕蹚了一道浑水,依然下第,那才真叫冤呢!”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我倒有个主意。不知道行不行?”

    “不管。”郑徽接口催促:“你先说出来再讲!”

    阿娃的意思是要韦庆度退出朱赞那一棚,同时谢绝交游,跟郑徽在一起读书切磋,好好用功。她准备把别院收拾出来,作为书斋,并且保证她会把他们侍候得舒舒服服。晚上,可以把素娘找来,一起喝酒,听她们奏乐唱曲,来调剂白天的苦读──如果他俩认为读书是一件苦事的话。自然,韦庆度要到素娘那里去消磨黄昏,亦尽有行动的自由。

    “这计划好!”郑徽首先拊掌称许,“祝三,你就依阿娃的话吧!”

    “不行!”韦庆度把个头摇得拨波浪鼓似地,“杜门读书,有女如花,好倒是好,无奈我那班朋友,不容我享此清福。那班朋友说起来都是世交,玩儿惯的,无法拒绝。”

    郑徽和阿娃相视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,保持著沉默。

    韦庆度微感不安,伸过手来,拍拍阿娃的手背,自嘲地笑道:“我有些不识抬举吧?”

    “哪有这话?”阿娃指著郑徽说:“我实在也是为他著想,有个伴在一起读书,兴趣比较好些;同时有你在督促,也不容他偷懒。”

    “听到没有?”韦庆度笑著对郑徽说:“阿娃这样替你设想,你可得格外奋发。否则,连我都对不起阿娃了!”

    郑徽对于阿娃,无一处不是心悦诚服,唯有谈到读书用功的话,他总不免反感;因而报以微笑,作为无言的否定。

    “我还有句话,索性也跟你们说明了。”韦庆度又说:“像定谟这样的朋友──进京准备明年礼部会试,我需要稍尽地主之谊的,不止一个;定谟是我最好的朋友,可是我不能把全部的时间,放在定谟身上。这一点,你们要原谅我。”

    这样一说,郑徽和阿娃更能谅解了。丢开这个话题,又谈这天所见的平康佳丽,韦庆度表示,看来看去,论容貌、气度,毕竟得数阿娃第一。又说,郑徽和阿娃一起出现,互相辉映的光彩,格外令人瞩目,有许多人向他打听他们俩。这些话,不知是韦庆度故意恭维,还是实在情形?总之,在郑徽听来是非常得意的,同时也使他想到了娇娇。

    于是,他把娇娇对他故意做作、含讥带讽的微妙经历,当作一件笑话来讲;韦庆度和阿娃都以极感兴味的神态倾听著。

    当他讲到娇娇被阿蛮一句话气走了时,故事在笑声中算结束了。韦庆度毫不思索地说:“这真是一见倾心,盛情可感,定谟,你不能无动于衷吧?”

    有阿娃在面前,这是个不甚适宜的玩笑,好在郑徽问心无他,指著阿娃,从容笑道:“任凭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”

    阿娃没有听见过这两句话,也不懂它的意思,便拉一拉韦庆度的衣袖,悄悄地问:“十五郎,他在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定谟的意思是,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,他有你一个就足够了!”

    这是多么迷人的话!她完全相信郑徽的话,出自至诚──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,从搬入她家以后,除了偶尔去探访韦庆度以外,足迹几乎不出西堂。这天在河东节度使府第,他连跟相识在她以前的阿蛮招呼一下,都想拉著她一起去,作用自然是在避嫌疑,用心之细,恰恰证明了他用情之专,在风流薮泽的平康坊,很少听说过有像他这样的。

    而居然有这样一个一往情深的人,让她遇到了,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福份。这样想著,她又情不自禁地偷觑著他;枕上灯下,她不知道捧著他的脸看过多少回了,现在有韦庆度在旁边对比著,更显得他的蕴藉秀逸,气度高华;把相貌英武但微显霸气的韦十五郎,真的比下去了。

    她默忆著韦庆度的话:“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……”,陡然惊觉,自己不也是平康中人?平康坊只有薄命的红颜。能得眼前的欢娱,就算是很不错的了;谁要作久长之计,指望有个知心合意的人,厮守一生,那是永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!

    她在想明年礼部贡院金榜高悬之日,就是他半年缱绻,一朝梦醒的时候,他有一连串人生得意的经历在等著他──匹配高门,衣锦荣归。而她呢,只有守著风烛残年的姥姥,在春风秋雨中以缠绵的回忆来排遣断肠的寂寞。须知如此,倒不如此刻疏远著他,将来还少受些凄楚。

    “阿娃!”她发现韦庆度和郑徽都以困惑的眼光看著她,“你脸上阴晴不定,”韦庆度问,“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!”她乱以他语:“明天还得辛苦一天,少喝些酒,吃了饭早早休息吧!”

    吃完饭,正喝著茶闲谈,绣春来告诉韦庆度,说秦赤儿已回来覆命,郑徽和阿娃都想听听经过情形,韦庆度便把他叫了进来问话。

    “钱送去了,王四娘就谢谢郎君。”秦赤儿这样向他主人报告。

    “王四娘还说了什么没有?”

    “别的没有什么。不过,”秦赤儿说,“王四娘仿佛很奇怪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呢?”

    “我把钱交了出去,也说了‘贾断’的话,王四娘一愣,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天,才笑著说:‘好了,你放下吧!回去说我谢谢。’看样子,是弄不清怎么回事似地。”

    “你当心!”郑徽警告韦庆度说:“王四娘不定有什么花样放在后面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,她也不敢!”韦庆度答道:“我原来就叫人跟她说过,算是已打了招呼;这会儿再送了钱去,她可能一时搞不清我的意思。在我看,没有什么可诧异的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,”秦赤儿又说,“素娘请郎君今晚去一趟,她有事要谈。”

    “噢,”韦庆度想了一下,问说,“这话,她是当著王四娘的面跟你说的?”

    “不!我没有见著素娘。出门时,有个素娘身边的人,悄悄招呼我,跟我说了这话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,我知道了,你快和贾兴他们一起去吃饭;吃完了我们就走。”等秦赤儿退了出去,韦庆度转脸问郑徽说:“有没有兴致再到素娘那里去坐坐?”

    “你们有私情密语要谈,我夹在中间干什么?”郑徽笑道:“而且,明天还要起个大早,我不陪你了。”韦庆度听他这样说,便不再勉强,自己带著秦赤儿转到王四娘家。郑徽看看时间尚早,还想跟阿娃盘桓一会儿,但她一直催著他回自己那里去休息,无可奈何,只好早早熄灯上床。

    一觉醒来,银灯微明,并听得窸窣作响,他轻轻地叫了一声:“阿娃!”

    “是我。一郎,你醒了?”绣春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你这么早!”他撩开帐子,看到地上铺著寝具,绣春正背著灯在系裙子,大为讶异:“怎么回事?你没有回你自己房里去睡?”

    “小娘子叫我在你床前打地铺,好侍候你早起。”

    “噢。”他不明白阿娃的用意,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,只是坐在床上,张大了眼怔怔地望著绣春。

    “时候还早,一郎,你再睡一会儿,回头我会叫你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什么时候了?”

    “四更刚过。”

    四更刚过,是早了些,但再睡也不必;他想了想,忽然一阵兴奋,勿匆起床,穿著短衣,趿著鞋,掀开帷幕往外走去。

    “一郎,你到哪里去?当心著凉。”

    他回头摇摇手,示意她别说话;走过去掀起阿娃那面的帷幕,向里张望。

    那里是他极熟悉的地方,小小灯焰,微微的鼻息,幽幽的粉香,一切都像他睡在她那里时,中宵梦里所看到的、听到的和闻到的一样。

    但此时,他有著偷情的那种神秘的兴奋感──也许由于雪后晓寒特甚的缘故,他的手微微颤抖著,撩起血色罗帐,俯在床前,极小心地低下头去,吻著阿娃的眼。

    “谁?”阿娃从睡梦中惊醒;双眼灼灼,看著郑徽──受惊的不止是她,她那一声喊,把他也吓一跳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!”他定下神来,不好意思地笑著说:“吵了你的好梦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真是!”阿娃也笑著埋怨,“这么大的人,还像孩子似地顽皮。”

    她的娇笑,她的从衾枕中散发出来的香味,引得他动情了,低声说道:“阿娃,时候还早,让我跟你温存一会儿!”

    “不行!”说著,她身子左右转动了一下,裹紧了被。

    “何必如此严阵以待?你说个‘不行’的道理;说得不错,我不强求,否则──”

    “否则如何?”

    他忽然软化了,“我还能把你如何?”他乞求著,“我一个人在那里睡,好冷!许我分你一点馀温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别胡扯!”她听到了绣春在外面的声音,“绣春都起来了,一定不早了,你收拾收拾,赶快让贾兴送你去吧!”

    “你呢?你今天不送我去?”他又说,“这也对,天气这么冷,你不去的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怕你像昨天一样,在闱中不好好作文章,无缘无故惦记著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家,我一样会惦记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许这样。”她不讲理地说,“我不许你惦记著我!把心思放到你的考试上面去!”

    “这可没有办法!”他委委屈屈地答道,“我自己管不住我的心。”

    “唉!”阿娃叹口气说,“你这个人,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!”

    他不响,慢慢从她被底探手进去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。

    “好了,”她握著他的手说:“暖一暖手,出去吧!”

    “阿娃!”他答非所问地,“我们两夜没有在一起了!”

    “两夜又不是两年!这还值得特别提出来说!”

    “你倒说得轻松,我一刻见不到你,就像失落了一件什么要紧东西似地,心里好不安宁。”

    听他说得那么痴心,阿娃不知不觉松了手;他非常机警敏捷,轻轻一掀被角,整个身子就钻了进去,温柔地抚摸著她的身子。

    “你安安静静躺一会儿,不准胡来!”阿娃以命令的语气说:“不然我撵你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叫胡来?”他故意涎著脸问,那只手却更“不规矩”了。

    “你不听话,我可要恼了!”阿娃捉住他的手说。

    郑徽怕她真的著恼,开始静下来,偎依著她温暖的身体,好久不想起身。她一再催他,最后听到有人──自然是贾兴,来叩西堂的门,他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她的床。

    阿娃也要起来送他。他按住了她的肩说:“天这么冷,别起来!”

    他看著她重新睡下,替她掖好了被,才回到他自己那里梳洗、更衣,进了早餐;一切停当才不过晨钟初动,看看天色还早,他又到了阿娃那里,撩开帐子望一望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又来了?”阿娃说。

    他笑笑,挂起帐子,坐在她床沿上说:“时候还早,我们还可以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没有话跟你说!”她故意给他碰个钉子。

    “那就让我看看你。”他仍旧嘻嘻地笑著。

    阿娃真的拿他没办法了!从昨晚上悟彻了多情不如无情的道理以后,她有意要渐渐疏远他,免得将来无法忍受那一份约略同于酒阑梦醒、曲终人散的难堪。可是现在看来,恰恰收到了相反的效用,越是疏远他,他越是依依不去,激出更深的爱意,酿成刻骨的相思。

    这样想著,她竟有些发愁了!

    郑徽却做梦也想不到,她心中会有那样复杂的感触。他心中只充满了一种单纯的甜美的感觉,跟阿娃在一起的光阴,即使默然相对,每一寸也都是贵重的。那纷披在鸳鸯枕上的黑亮的长发,那颊上因压睡得太久而生的红晕,那情思缥缈的清眸,在他眼中,看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。

    外面,隐隐有贾兴和绣春在小声交谈的声音,那可能是在探询他的动静,“你真该走了!”她说:“早些去,从从容容的,不很好?”

    “晚上,朱赞有宴会,你别忘了!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下午我打发人来接你。”他又说。

    “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很冷,你出门之前要多穿衣服。”他还在不放心地嘱咐著。

    “好了,好了,我都知道。”阿娃大声催促,“你请吧!”

    郑徽终于走了。带著贾兴和杨淮,三骑马往西而去。天已放晴,但北风刮得相当劲利,路边的积雪不化,表面却仿佛结成了薄冰,晶莹发光。路中间的大青石板,被洗得干干净净,得得的马蹄敲著,在寂静的清晨,那声音格外清脆可听。

    到了河东节度使府第,下马直入“退思堂”,到的人已经不少了。天太冷,一个个说话时都嘘出一团白气,送考的莺莺燕燕,比昨天少得太多;想来那些多情的举子,也跟郑徽一样体恤,愿意他的心上人在热被中舒舒服服多睡一会儿。

    然而,素娘却来了。自然,她是跟著韦庆度来的。

    “听说你不舒服,何必又来?”郑徽又转脸对韦庆度说:“你不应该让素娘送你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听听!”韦庆度对掩著嘴唇、微微咳嗽的素娘说:“拼命拦著你,你非要来;现在定谟反埋怨我!”

    “我今天身体好得多了。”素娘对郑徽说:“名为送考,实际上出来散散心,顺便向你跟阿娃道谢,你们两位为我这样费心,真是感谢不尽!”

    “我也感谢不尽,”韦庆度在一旁接口,“不是你们两位,我叫人蒙在鼓里一辈子也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要这样说了!难道我做错了?”素娘微带怨愤地问韦庆度。

    “既然你不错那就显得我错了?”

    “我不敢说你错。不过──”

    “不过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打的什么主意,谁也不知道!”

    “哼,我不过一个人打打主意,你竟一个人悄悄儿做了,也不告诉我一声。”

    “我错了吗?十五郎,你摸良心想想。”

    “错倒不错,只便宜了王四娘这个老虔婆!”

    郑徽越听越糊涂,而且看他们俩争得都有些动气了,不能再持旁观的态度,便急急插口说道:“你们小两口别吵了!快告诉我,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你说还是我说?”韦庆度看著素娘问。

    “你先说好了。”素娘冷冷答道:“可要把良心摆在当中!”

    韦庆度看看周围好像有人在看热闹,便拉了郑徽一把说:“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去谈。”

    于是他们在依假山而建的“夕佳廊”精舍中,找到一间无人的空屋,郑徽等素娘坐了下来,便对面有愠色的韦庆度说:“你有话平心静气地说,我不相信素娘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来!”

    “这样我就不必说了!”韦庆度两手一摊,负气地答道:“你先有成见,我还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不说,我来说。”素娘揭开了真相:“我的想法跟阿娃一样。”她指著韦庆度说:“他一直不肯拿个干净痛快的办法出来,李六那里又逼得紧;我妈不愿意得罪他,可也不能不对李六有个交代。我看这样拖著不是事,凑了三十贯钱给我妈,说是他送来的,这样至少先可以把局面稳住,有一个月的工夫,大家再慢慢商量,一郎,你说我做错了没有?”

    郑徽恍然大悟,怪不得昨晚上秦赤儿回来,说王四娘似乎弄不清怎么回事似地。一番“贾断”,两次送钱,自然要把人搞糊涂了。

    于是,他点点头说:“这是弄拧了,谁也没有错。你再说下去!”

    “我原没有说他错。他昨天叫人送钱来,我知道了,叫人告诉秦赤儿,把他请来,原意是让他明白有这回事;就算我妈收了个双份,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,谁知道他大发雷霆,说我看不起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看不起我,第一你始终不相信我有办法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本来就没有办法。”素娘也抢著说,“你不是自己说连‘贾断’还都是阿娃替你想的。”

    看看第二度争执又将发生,郑徽有些著急,幸好,催请入闱的金钟,及时地替他们解了围。

    “祝三,你听我的劝。”他说:“既然两情相洽,一切都可以忍耐,我不知道你不满意素娘的是什么?我也个想听你讲理。感情就是感情,恩恩怨怨,这本账一辈子都算不清楚,要讲理就不叫感情了!你想,是不是呢?”

    “我本来也没有什么!”韦庆度听他这样说,便不肯承认对素娘有何芥蒂,“是她要跟我吵!”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有何责任。

    “好,好!”素娘愿意委屈自己,敷衍情郎:“刚才是我不好,现在我不跟你吵了;你先请进去吧,我跟一郎说几句话。”

    “你呢?”韦庆度说,“不如先回家,或者去看看阿娃;晚上一起来赴宴。”

    “让我想一想再说。反正你不必操心了,或者回家,或者去看阿娃,我自己会安排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!”韦庆度对郑徽说:“我先入闱了。中午再见!”

    等韦庆度一走,素娘忧形于色地低声告诉郑徽说,她得到消息,李六居心叵测,准备不利于韦庆度。这消息还不知真假,但李六一向阴险,既然结怨,不可不防。她心里很著急,但又知道韦庆度是宁折不弯的性格,便不敢把这消息告诉他,怕反激出变故来。

    这消息很突兀!郑徽虽未见过李六,也不知道他如何横行不法,但从韦庆度一向所表示的深恶痛绝的态度,以及眼前素娘的焦忧的神情来看,可以见李六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。

    这样一想,他也有些为韦庆度担心,但为了安慰素娘,他只凝重地点了点头,说:“你放心!祝三是我的知交,我找机会劝他,不要过于跟李六为难,能委屈就委屈一点,免得闹出事来。”

    “对了!这就是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用意。”停了一下,她又说:“一郎,我还有句话,你姑且先记著。如果有什么祸水,自是由我而起;我曾向你说过,宁死不跟李六,可是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,若是牺牲了我,可以让十五郎脱出一场杀身大祸,就是火坑我也只好跳了!到那时候,一郎!你可要替我说句公道话,替我洗刷──我不曾负心!”

    她的清冷如冰雪的风姿,在肃穆中蕴藏著无限的哀怨,而声音是平静的;那样从容就义般的勇气,使郑徽从心底泛起尊敬,面临著这样郑重的托付,他不敢以泛泛的游词,作毫无作用的安慰;敛一敛衣襟,双手笼入衣袖,拱在身前,庄容答道:“素娘,果真有那一天,我郑徽决不埋没你的义行!”

    “这我就放心了!”素娘的脸上,绽出微笑,令人想到春风拂过,冰河解冻的光景。

    第二遍金钟又响了,郑徽匆匆作别;入闱以后,领卷归座,好久都静不下心来──韦庆度、素娘,还有那个被韦庆度描绘得丑陋不堪的李六,如走马灯一般,交替著出现在他的脑中。

    忽然,有一个小小的纸团,很准确地落在他的面前,抬头一看,韦庆度已越过他的身边,向主司座前走去,有所请示;这是故意找机会跟他通信,随即把那纸团打开,上面写著八个字:“时不君予!何事观望?”

    郑徽接受了警告,抛开杂念,定一定神思,开始研究题目。

    这第二场试是策问──正式的礼部试,第三场才是策问;第一场帖经,第二场杂文。私试不考记诵之学的帖经,所以第三场试变成第二场试──杂文及诗赋,看人的才华词藻,策问则是考验经济学问;当时的开元之治,超越文景,媲美贞观,大唐皇朝的兴盛富庶,正被推展至颠峰状态,自宫廷至士庶,无不以追求精神及物质的享受为生命的最大目的,因而陶冶性灵的诗篇,特别为时所重,名句一出,家弦户诵。而在进士试中,亦以杂文的诗赋,为及第的关键,但策问毕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真知实学,所以真正有抱负的举子,都愿意在这一场考试中,一逞雄才。

    照例,进士试策问五道,所问的不外乎纯理论的“经义”,考问史实的“征事”,批判现实政治的“时务”,或者发抒政治理想的“方略”。这天,主司于玄之所出的五道题,两道属于经义,三道属于时务。郑徽平日做学问,在经史之间,倾心于后者,对于经──“大经”的《礼记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左传》,“中经”的《诗》、《周礼》、《仪礼》,“小经”的《易》、《尚书》、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,因为与性格不相近,并无深刻的研究,所以那两道经义题,只是敷衍成篇,并不出色。

    在时务题上,他稍微想一想,便觉得大可发挥。三道时务题,一道问“治道”,一道问“民生疾苦”,一道问“税法”。郑徽的父亲,在常州是勤求民隐的好官,他耳濡目染,对于民生疾苦,亦有相当深入的了解。同时,他又生长在东南财赋之区,徭役地税,素来熟悉;江淮出盐,扬州则是海内第一个商业中心,所以对于盐税、关税的征收情形,也很清楚。这样,“民生疾苦”和“税法”两策,在他便毫无困难了。

    困难的是“治道”一问,这题目太大了,该从何说起呢?

  ... -->>
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

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

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

下载APP
终身免费阅读

添加到主屏幕

请点击,然后点击“添加到主屏幕”